湖南
01
望着病床上的老冯，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。
就在半小时前，我与老冯再次发生冲突。情急之下，我用尽全身力气拿头顶着他，往前冲了去。
老冯躲闪不及，倒退时撞到屏风，被屏风的两个支柱先后砸中头部。
医生说，不排除脑震荡的可能。具体情况还要等明天的详细结果出来，留院观察几天才知道。
老冯自打躺上病床就没再跟我说过一句话。
即便是我带着明显的歉疚与讨好，放低姿态柔声问他需不需要把电视机声音关小点，他也面无表情地把视线钉死在天花板。
电视里正不厌其烦地播放着某老年鞋的广告，呱噪而无味。
老冯这样一摔，我在这个家恐怕再也没有了容身之地。抛开两人之前的纷争不说，光眼下老冯这表情就已经很能让我心下发麻了。
纵然老冯当年跟我许下的彩虹p再漂亮，眼下的他也已年近六十，俨然一尊自身难保的泥菩萨了。
自顾不暇的他，哪还有能耐去对现当初那些不小心从唇齿间漏出去的几许热气。
我们当年立下的要岁月静好白头到老的誓言，只怕还是落了空。
02
晚上，站在家门口，我视线一一扫过家中家具、电器甚至墙壁，许久才抬脚准备往屋里走去。
随着右边大脚趾剧痛的传来，一个什么东西迅速溜向前方，发出清脆的滴溜溜的响声。
定睛一看，一块烟灰缸碎片正狰狞地露着尖尖角，上边还带了点腥红。我这才下意识地望向自己疼痛难忍的脚趾尖。
鲜红的液体正以极其汹涌的速度往外冒，仿佛全然不知自己已脱离了原来的轨道。
我眼前晃过一阵晕眩，下一秒才镇定下来，单脚跳着找来医药箱，消毒、止血，贴创可贴。
将烟灰缸和屏风碎片全部打扫干净，又将地板上的血迹拖洗干净后，我仰躺在客厅沙发上，思维也慢慢发散开来。
十六年前，我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时，这儿还是一片废墟：老冯家祖上的老房子已坍塌，他老母亲也住进他哥哥家。
老冯红着眼睛站在一堆破烂前一言不发。我不忍见他黯然神伤，也不知哪来的勇气，当即说出了让他重建的想法。
老冯眼里的光只在我脸上转了一个圈，就消失不见了。
他喃喃地说：“说起来容易，拿什么建？”
我不假思索地回道：“没钱可以去借呗，还能活活被憋死不成？”
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说着玩的，我第二天就把自己的8万块积蓄全都交给了老冯。
老冯接过存折时的那眼神，我至今还记得一清二楚。有明显的感激，也浸透着劫后重生的希望和信心。
那时的我，对自己的第二段婚姻，是抱有无限期翼的。
对老冯，更是百看不厌。
03
历时四个多月后，一幢漂亮的二层小洋楼，赫然屹立在了我俩眼前。我像一只永远不知疲倦的小蚂蚁那样，陆续搬回了桌子、沙发和一应电器。
之后，老冯将他12岁大的儿子也接了回来，我们三个人像真正的一家三口那样过起了日子。
老冯还搞他的装修，我也找了份超市收银的工作。
矛盾与分歧是在什么时候出现的呢？如果我没记错，是三年前这房子要被征收的消息传出来时吧。
有知情人透露，因城区扩建的需要，我跟老冯新修的这房子十有八九要面临拆迁，我这才猛然记起自己跟老冯还没领结婚证。
可是，当我再次提出要去把结婚证给领了时，老冯依旧还是当初那副无所谓的样子：“不就是一张纸吗。没有那张纸，咱们现在不也照样过得好好的？”
我这次可没再糊涂：“怎么不一样，领了结婚证我就能把户口迁过来，将来征收可以多领一个人的人头费的。”
老冯没好气地抢白道：“都没影儿的事呢，你咋知道一定会征收？我们家祖祖辈辈住这儿，做梦都盼着发财，有用吗？”
之后，我又跟老冯提过好几次的领证，每次都被他找借口推脱掉了。不是说没时间就是说没那必要。
情绪低落时，我也曾萌发过离开的想法。
可一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真正融入这个家，获得老冯和他儿子的认同，自己也为这个家付出很多，还是舍不得。
再说了，谁知道下一次碰上的是人还是鬼？
老冯虽长得高高大大，一身的力气，但从来没有弹过我一个指头。光这一点，就强过这世上的很多男人了。
04
数月后，村干部领着拆迁办的工作人员上门丈量房屋尺寸，我彻底慌了。
“都火烧眉毛了，你为什么还无动于衷？就算不是想真跟我结婚，至少可以做一下样子，等征收完了再离婚也行啊！”
这一次，老冯意外地没再叽叽歪歪，而是转身回了屋。但是，等我看明白他拿出来的东西后，恨不得马上冲过去把他捏成碎渣渣。
老冯拿出的是他和前妻当初的离婚协议书，和户口本。
我怎么也没有想到，他竟会那样歹毒：十多年前，老冯的前妻在他们的离婚协议书上，明确写下了这样一条：老冯离婚后如果是跟我过，就永远也不许领取结婚证，他却瞒我瞒得滴水不漏。
我嘴都快气歪了：“你都把房和存款都给了她，为什么还要答应这样荒唐的条件？！”
老冯：“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？我为什么答应？你站在楼道口以死相逼，我能不离婚吗？如果我不答应，人家能同意离婚能答应将儿子的监护权给我吗？”
看到老冯前妻的名字依旧还出现在老冯的户口本上后，我更怒不可遏：“都离婚那么久了，她的户口为什么还没迁走？那她岂不是还能领到人头费了？”
老冯无奈地说道：“原则上说是这样的。不过，事在人为嘛……”
正当我竖起耳朵准备接收老冯口中的“事在人为”时，老冯却将嘴唇抿成了一条缝，慢条斯理地从口袋中掏出皱巴巴的烟盒，又开始一个兜挨着一个兜地摸起了打火机。
我一把抢过他的烟盒，吼道：“你倒是说呀，怎么个事在人为法？”
“她现在已经去了南方，八成不知道征收的事。登记时只记了我们家总共有几个人的户口，将来钱也是一次性打到我卡上。只要不走漏风声，你把为夫我伺候好，我把她那人头费给你就是。”
我盯着老冯那花白的胡茬看了老半天，才半信半疑地将视线收回来。
05
之后，老冯又去村上开了几次会，签了几次字，我每次都是他开完会回来才知道。
日子在我的喜忧参半中又溜走了好几个月。
这天，老冯嫂子跟朋友来超市买东西。嫂子因嫌超市里东西贵没跟进去，站在我工作的收银台前直哇啦。
直到这时我才知道，原来我们的房拆迁后，可以分得三套房和若干人头费。
这三套房的去向，老冯是这么安排的：最大的一套归他儿子所有，其余的两套小的，一套落在老冯名下，一套落在他前妻名下。
已经签完字。
嫂子的话还没说完，我的手脚就开始不听使唤地抖动了。老冯那“不走漏风声”几个字仿佛还在耳边萦绕，房子就已经落户到了他前妻头上。
老冯到底当我是个啥？
晚上，我没等老冯停稳车，便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：“姓冯的，我就那么好忽悠吗？离婚都这么多年了，为什么还要送房子给人家？”
老冯非常配合地连车门都没关，姿势怪异地挪动着两条腿跟我回了屋。
“说话呀，不是说好不告诉人家的吗，为什么后脚就把房子给人家了？”
老冯这才使劲挣脱我，退后几步，面带嫌恶地道：“人家的门儿比我还清，刚登记完就主动找到村上，把身份证复印件和电话都留下了。我能怎么办？”
“你是个死人吗，不知道据理力争？她户口在这儿，顶多把人头费给她好了，为什么还要给她房子？”
“严格来讲，那房子不是我给她的，是我妈。我是可以拿到三套房，本来想给我妈一套，但我妈没要，转手送给了她。”
“我明白了，她一定还没结婚吧？难不成，你妈还在想着让你们复婚？”
“我又不是我妈肚子里的虫子，哪会知道她咋想的？”
06
就在这时，我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。
“姓冯的，当初建这房子总共用了22万，我一个人就出了8万块，这事你还没忘吧？”
老冯一愣：“这话啥意思？我名下不是还有一套房吗，这房子你可以住到最后那天的。”
“最后那天？你比我大了13岁，你活着的时候还好说，万一你先走了，谁知道你儿子会不会把我扫地出门？”
我看到，听完我这话后，老冯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，脸上的肌肉也开始扭曲：“宋丽云，你非得这么歹毒地诅咒我吗？谁规定年纪大的就一定得先死？这世上八十多岁九十多岁的人多的是！反过来，四十多岁得癌的比比皆是！”
原本我还在因为自己的失言暗自咬着舌尖，听了老冯这话后，我也口不择言起来：“我可不想活那么久，不像有的人，越老越会挑拨离间，搬弄是非。”
“说谁呢？”
“谁做了挑拨离间的事，谁知道。”
老冯的一双眼睛瞬间瞪成了一对铜锣：“你这是在说我妈？”
自我解嘲式地嗤笑一下后，老冯接着说道：“还真被我妈说中了，你这女人的确是蛇蝎心肠。怪不得她老说你靠不住，将来我儿子结婚，连带孙子的事都不能交你手上。”
我再也忍不住了，想起自己这么多年助他建房，替他料理家务照顾儿子，得来的却是这样的评价。心下也极为不甘：“姓冯的，不让我好过是吧，那谁也别想过！”
让我几近绝望的是，老冯丝毫没有相让的意思，反而直戳戳地说：“他们说得没错，你就是个灾星。你的前一个男人和儿子都被你k死了，还不满足，还想害得我这儿也家不像家！”
都说一个人气头上说的话才是他心中的真实想法。
我是真被老冯气到了，想到自己说不定就要面临被扫地出门，无家可归，我心里直发慌。
所以，我飞快跑进厨房，摸了把水果刀架在肩上，跟他说：“姓冯的，你今晚不把我应得的那份结我，我就死在你面前。”
老冯轻蔑一笑：“这招你都用16年了，我早看习惯了。”
然后，头也没回地出了门。
07
老冯摔门走了，我却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。
是的，老冯说得没错。他的家当初就是被我将刀架在脖子上拆散的。
认识老冯前，我在一家发廊当洗头妹。
老冯过来洗第三次头时，我就从他眼里看出了异样。他可能不知道，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他了。
而且，这是我自打26岁那年亡夫和儿子离开后，第一次对男人动心。
但老冯生得高高大大，方头大脸，看人的时候眼里像装了个钩子，不经意地引着你跌落进去。
最重要的一点是，我当初生儿子时因大出血摘掉了子宫，老冯跟前妻本就貌合神离，脾气好也舍得为我花钱，还不需要我再生孩子，我是真不想错过他，这才不得不孤注一掷的。
只是，老冯最终婚是离了，却只留下了儿子，其余的都给了他前妻。
自那晚大吵一架后，我跟老冯关系彻底告罄，他斩钉截铁地提出了分手。我也先后找了律师和村干部，要求拿到自己该得的那份。
可得来的反馈都是我们只是同居关系，并不受法律的保护，还得是跟老冯慢慢协商。
老冯却坚持说我当初给他的那8万早就还了，这些年我吃他的住他的，我自己赚的钱一分都没拿出来过，只愿意给我6万块作为补偿。
我那时光兴奋着终于可以跟老冯住到一起了，拿钱给他时哪还想起让他写借条，自然就拿不出借钱给他的证据。
可我又真是心有不甘，只得一次次地缠着他吵。指着把他吵烦了吵累了，心甘情愿地把我该得的那份吐出来。
岂料，钱没要到，却错手把他推伤入院了。
我把自己的处境通过微信告诉了我哥，我哥把我痛骂一顿后说，如果老冯情况严重且真追究起来的话，没准我还会要吃官司。
我知道，有了这个筹码后，老冯更不会轻易就范了。于是，我给他发去了一条信息：把钱转我吧，我今天就搬走。
我这辈子的30岁到46岁，算是彻彻底底活成了一个笑话。
不过，脚上的泡是自己走出来的，有的人来到你生命中的意义，就是来给你上课的，你除了接受别无他法。
现在，离开老冯已经五年了，老冯因中风住进了养老院，我的后半生也已重启。
新找的男友是朋友介绍的，没有似与老冯那样的不堪背景，我和他相处起来也自在舒适多了。
我无比庆幸，这辈子老天还是帮我留有了纠错的机会。
—完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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